冬天、蝴蝶和黄碧云

  黄碧云的文字,有一种难以宣泄的疼痛感。她写血色的、诡异的、压抑的、幽暗的故事,字里行间情绪的质感仿佛嫁接了另一个时代,生活里无可捉摸不可理喻的乱,都成了到达对岸赖以逃生的浮木。你感叹的、伤心的、后悔的、遗忘的种种事,她知道,情感会一一刀笔作记。
  《呕吐》写一个医生和一个病人的畸情。
  麻醉师为她注射麻醉剂的时候,她拉着我的白袍,问我:“詹克明,你可否爱我呢?”我一怔,反应很慢的,道:“叶细细,我不可以。”但她已经失去知觉了。我到手术室拿着钳子与吸盘,充当一个护士,我的旧友非常熟练的张开她的阴道。她很快的流了血。细细坚持要我在场,不知是一个阴谋还是一个诱惑,她的血就像是生命的伤害,很多很多的涌出来,钳子非常冰冷。我抬头看见手术台的灯。吸盘抽出了胎儿,在胶袋里盛了一摊血肉,来自细细体内。我轻轻的碰一下她的胎儿,犹有温热。此时我忽然想与她有一个孩子。
  《捕蝶者》写一个罪犯和一个女人的故事。
  一个堵车的黄昏,赵眉的车子一点一点地爬动,收音机播着无聊感伤的暗恋情歌。
  如果没有你,太阳明天一样升起,车子一样堵,我还是会到城里买衣服。如果没有你。
  你不过是梵蒂岗西斯汀教堂天花壁画的男子,伸着手,很努力很努力地要触着谁的指尖,而终不可得。
  遥遥呼应的爱。残酷而理性的爱。
  转车道时见到了幼生,在他的车子里,也在堵,一点一点地爬着。二人就渐渐地并排,但隔着玻璃,隔着时间与寂寞,无法接触。
  幼生也看到了她,只看着,陌生人一样,毫无表情。
  他们不过偶然相遇,住在同一间屋子里面。赵眉突然恍然大悟,一阵急痛,头便搁在驾驶盘上,响号长长地响起。
  《无爱纪》写一个女儿以及爸爸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。
  她对她生命里的痕迹,不一定是伤痕但让她的生命变得粗糙与沉静的,她都有怜惜之心因为她也曾何其细嫩,虽然她已经记不得细嫩的具体内容,只是一种感觉,每一件事情都来得太强:光太光,热太热,难堪的无论她怎样转脸,她还是非常难堪。细嫩生活,离她已经非常远了。
  “一定会有那么一天。记忆与想念,不会比我们的生命更长;但我与那一天之间,到底要隔多长的时候,多远的空间,有几多他人的、我的、你的事情,开了几多班列车,有几多人离开又有几多人回来。那一天是否就掺在众多事情、人、时刻、距离之间,无法记认?那一天来了我都不会知道?我不会说,譬如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在天安门广场,我忘记了你。当时我想起你但我已无法记得事情的感觉。所以说忘记也没有意思,正如用言语去说静默。”
  “你说:我怕我会伤害你。在你说这句话的这一刻,我知道你一定会伤害我,而你亦知道所以你说你怕。我们好象拿着糟糕剧本的坏演员,明知结局的破烂还在那里很吃力的将戏演好。有个烂导演流里氓气的教戏:『我怕我会伤害你』的意思是:我不爱你,请你离开。于是你将我推开。那真是一场非常丑恶的戏。”
 
  整理早前发的一篇,2009年11月15日《意像黄碧云》
  一整天我都迷迷糊糊,痛心疾首的活着。天气冷,世事无聊,生活并不丰盛,在幽闭的空间里人要学会如何自处,让心里的磅礴的海潮既静如止水,又不能了无生气,尝试着做一些事,听英文歌,做爱,或摸着空气弹不存在的吉他。外面的世界到处都是童话,他们谈着不存在的CASE,拥着不靠谱的姑娘,浪费整个下午的时间穷极乏味,一杯浓浓的咖啡是最好的遮掩,欣欣然赴会,听了一些有的没的,概叹时光真是很好打发。
  偏爱美好的事物,并亲眼目睹他们的死去。一个好故事可能就是一段燃烧的心情,或悲或喜,都是很痛的。
  看黄碧云,在斜阳下拿一束太阳菊,被隔壁的大孩子一把夺了去,地上有花瓣,男孩子们飞奔而去,她在静默里泪眼婆娑。黄碧云带领我好像进入了过去,我没有出生的时候,也可以说是一种穿越,让我看到以前的样子,世事不同,但大概也如此心情。看她的文字像看一幅老照片,里面的记忆鲜活,照片上的细纹长成虎口上的裂痕,全是青春的爱恨情仇,生活的百般况味。黄碧云有一种味道,是红酒泼在宣纸上的气息,一种黛玉式的美感,这种美是意像的美,是追求的不屈的美。
  安妮说,“生命是,你期待莲花,长出的却是肥大而香气扑鼻的芒果。”仿佛一种真谛,是悲喜剧的揭幕和谢幕。

太阳味

  从箱子的最里层找出妈妈织的毛裤,把腰口撑了撑,勉强挤进去,再套裤子就套不上了。但真的马上就不冷了,好像有一团火慢慢上升温暖了小宇宙,感觉突然富有了一样。这些很贴身的东西,有一种太阳味,我不再讨厌了。
  以前我是讨厌的,比如妈妈打的毛衣,觉得穿上去很丢人。小时候还有妈妈手工做的书包,那个书包在我的童年一直是我心里的痛,军绿色,还用红线绣了一个五角星,后来跟人斗鸡的时候弄断了背带,于是不偏不倚的缝上了一块颜色不搭的疤。那时候流行学生背包,颜色鲜艳,气派,而且还有好多口袋。我看着他们把课本放进隔层,拿出漂亮的铅笔盒,我感觉我的书本在五角星下面哭泣,而且我没有铅笔盒。多少年后,某一次家里大整理,翻出好多陈芝麻烂谷子,有我的小背心,小黄帽,小枕头,还有这个书包,怎么看都像一件艺术品。
  某一天,我在窗下写作业,南方的冬天,冷,但风是柔软的。我抬头看见妈妈在晒被子,竹影横斜,桃柳依依。那时候天蓝蓝的,土壤很新,没有一丝破败。

最美的在心不在远处

  整个秋天,我变成了一个容易受伤的人,一切都在龇牙咧嘴,破碎的盘子,关不掉的手机铃声,墙上挂着的戴圣诞帽的月亮叔叔凹陷的眼睛,他们都在我睡着的时候跳到床上,呆呆地看着,就像举行一场祭礼。门是安全的,但是门外仿佛潜伏着许多危险的力量,让我停留着走不出去。
  外面是冬天了,鱼群潜到湖底,那里有温暖的土壤。花园里的猫们躲了起来,我提着骨头找不到它们。从西北利亚飞来的候鸟逗留了许久,暖冬的气候让它们迷惑。要到南方去啊,那个心里纠结千万次的南方。
  我买了尖椒花菜和豆皮,还有因减价限购的鸡蛋,在逼仄的过道上开始照顾起自己的起居。我算计美好的事情,多得借上脚趾头都数不过来。我们要学会依靠想象过完整个冬天,即使南方始终未曾到达。